第一章 你好,季医生-《晚星遇骄阳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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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徐超一顿:“七年、七年零四个月左右……”

    “经常走夜路吧?”

    “是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有孩子吗?”

    “有一个女儿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听着这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对话,陈冰忽然勾起嘴角,像是欣赏着什么好戏似的,还带着点沾沾自喜的骄傲。与此同时,那边季青舟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起来,拔高了三个度不止:“见鬼了?以为装疯就不用负责任了?”

    可怜徐超还沉浸在“一问一答”的平缓模式中,不想眼前这个看似纤细沉静的女性忽然完全变了个人,他腮帮子的两坨肉先是狠狠颤了颤,随即恼羞成怒似的吼道:“谁装疯了?我就是见鬼了!”

    陈冰再也忍不住,“扑哧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季青舟根本没放在心上似的点了点头:“行,见鬼了是吧?把你怎么见鬼了,又见到什么鬼了都说得清楚点,这样我们才能信你吧?”

    徐超嘴巴一张,又紧紧闭上了,脸颊憋得通红,像蒸熟了的螃蟹一样。

    季青舟也不催他,拿起纸杯又喝了口已经放凉了的茶,直接朝着唐殊的方向道:“把他带走吧,先打一针镇静剂——他不是被鬼吓得神志不清了吗?”

    一直看戏的唐殊也心领神会,干脆配合地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,哗啦一甩,长腿一迈潇洒地走了过来,一副警察抓犯人的架势,不想季青舟又十分刻意地添了一句:“治不好关精神病院治着,不用打什么针了,要是治好了,按照交通肇事,是要判刑的吧?”

    徐超的面色由红转白,又由白转青,接连变了好几个色,额头的青筋都暴了起来:“你们等一下!警察……警察就能随便抓人吗?我……我根本没撞死人!我撞的就是鬼!”

    季青舟不紧不慢地继续问:“哪儿来的鬼?现场你也看到了,十几双眼睛都盯着呢,怎么就你见鬼了呢?”

    “我好模好样在路上开车,我敢保证……一万个保证!前面的路根本一个人都没有!在撞上那个……那个东西之前我打的是远光!”徐超牙齿都在打战。

    唐殊刻意放慢了脚步,季青舟继续咄咄逼人:“别骗人了,前面怎么可能没人?你也别再拿出那套见鬼的说辞,拿我们当小孩?”

    徐超大手一拍桌子,那声音光是听着都替他疼:“真没人!就……就一个影子晃了下,我还怀疑自己是看错了……”

    总算说实话了。

    潘非松了口气,随即又觉得索然无味起来——原来是装疯。

    徐超说完话才觉得不对劲,愣头愣脑地呆了半晌,还没彻底反应过来,潘非已经拍拍他的肩膀:“跟我走吧兄弟,还在这儿追悔莫及呢?”

    潘非的手掌在他的肩头拍得啪啪作响,连拍了四五下他才醍醐灌顶地抬起头来,一张嘴,声音竟然带了哭腔:“警察……警察同志,我真没看到前面路上有人,我、我保证前面路上没有人!就是有东西一晃,我一个刹车,就……”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,竟然急得哭了出来,“我算不算是犯罪?我还有女儿啊,我还有爸妈……”

    潘非“啧”了一声,打断了他这套上有老下有小的说辞:“行了你,事情还没查清,你在这儿怕什么呢?而且没看到人,难不成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?”

    徐超急得不知道怎样反驳,旁边的季青舟忽然搭了一句话:“为什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呢?”

    话一出口,所有人都愣了。

    徐超哭哭啼啼,还是被带走了。另一位目击者周英杰虽然没疯,但是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目睹如此血腥的场面,老人家心脏有点受不了,倒有点被吓到半身不遂的征兆,只能先带回去稍作安抚。

    唐殊在开车送季青舟和陈冰回工作室的路上接到了潘非的电话。

    “唐队,监控调出来了,附近的几个我们都看了,有点棘手。”

    唐殊直接开了免提:“说。”

    “事发现场不在路口,加上是深夜,附近的灯光太差了,监控上只能看到货车紧急刹车,的确也看不到受害者的身影,我们看过好几遍了,也的确没有车辆或行人的运动轨迹,这说明……”

    说明徐超没有说谎。

    唐殊应了一声:“先等法检那边结果出来,我觉得不排除像季……”他瞥了一眼季青舟,“季小姐说的,死者有高空坠落的可能。”

    季青舟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,安静得像是不存在。

    潘非接话:“那我在局里等你。”

    唐殊点头:“行,现场资料抓紧整理好。”

    潘非连声答应下来。

    那边电话一挂,车里又恢复了安静,陈冰在后面睡得人事不省,偶尔只能听到被隔绝在车外渐弱的噪音,震动着耳膜,嗡嗡作响。

    唐殊把车里的暖气开足了些,大方地道谢:“今天耽误你时间了,改天请你吃饭。”

    他语气普通得像是完全忘记了两人见面时那一场互不相让的“争吵”,可这样一前一后相差颇多的态度也足够表明了他心中所想——之前发生过什么全都既往不咎,以后我们也不要有过多的接触。

    季青舟垂下眼,不知怎的,脑海中忽然浮现不久前他们四目相对时,唐殊眼底那抹灰沉沉的疲惫。

    心脏像是被手掌狠狠压了一下,有一瞬的窒息,季青舟轻轻叹了口气,还是客客气气地开口道:“没事,这些都算是举手之劳,不过你既然提起来了,我打算向你讨个人情。”

    唐殊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客套话,被她这样一通抢白,一时有点转不过弯:“你说。”

    季青舟直直盯着前方空荡荡的、仿佛永远一成不变的公路,半晌转过头来,静静地望着他:“我知道你对心理医生没什么好感,可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接受我的治疗,这也是为什么都三更半夜了,我还陪着关彤来找你的原因。”

    唐殊一听这事,头又疼得厉害:“季小姐,我们素不相识,希望你不要给自己强加这些没必要的责任感。”

    “我对你已经有了一些了解。”季青舟及时开口,避免了双方拉锯战一般的无用交流,“凌晨出任务的时候很危险吧?唐殊,影响到你正常生活和工作的一切隐患都要尽早排除,拖着对谁都没有好处。”

    车中安静了一瞬,气氛变得有些尴尬。

    因为季青舟忽然发现,向来人前人后都还算好说话的唐殊竟然少见地敛去了笑意,反而变得有些冷淡,微扬的嘴角也抿成了一条直线,他本有一双明亮有神的葡萄眼,看着就叫人深觉亲近,可忽然这样垂下眼睑,便莫名生出了一股距离感。

    “我拒绝别人窥探我的内心。”虽然声音淡漠,语气倒还算礼貌,终归让人讨厌不起来,“同样的,心理医生带着职业的标签,一次次抽丝剥茧,总想把病者拼力深埋在心中的伤痛、隐私都挖出来,会解决问题吗?或许会的,但那也只是一时之效,要想痊愈,总要彻底摧毁病源,否则反反复复,是对双方的折磨。”

    季青舟仿佛在听,又仿佛没在听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关彤是为我好,我不会直截了当地拒绝她的好意,可我没有接受的必要,所以季小姐,希望你能理解。”唐殊强调这样一个称呼,刻意却自然地将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了老远,“就像我说我没病,你信吗?关彤信吗?”

    季青舟仍然没说话,唐殊就权当她是都听进耳朵了,毕竟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,任哪个脸皮再厚的人也不好穷追猛打地逼着他进行什么心理治疗。想到这可能是他们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,他干脆也不顾狭小空间里沉默的尴尬,猛踩油门,一路奔到季青舟工作室的门前,动作虽然是个绅士,表情却是送瘟神似的:“再见。”

    季青舟伸出一只手来,刚搭上门边,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坐了回去,忽然没头没脑地说:“我觉得有必要和你解释一下。”

    唐殊虽然认识她不久,但想起她套话的那套功夫忽然觉得脑仁疼,却还是一个走神,被她牵着鼻子走:“什么?”

    季青舟若有所思:“第一,心理医生从不自诩职业或专业,乐此不疲地面对患者的痛楚,对他们抽丝剥茧,去挖他们的隐私,有时是患者家属的需要,但更多时候——是患者自身的迫切需求,他们被病症折磨,他们需要解脱,才有了心理医生的存在,就像这个世界上很多的供求关系一样。不过当然了,大多患者都没你这么……”她眼里仿佛带着那么点嘲讽的笑意睨了他一眼,似乎在思索着用什么词才不会那么伤人,“故作坚强。”

    唐殊一时语塞。

    “第二,你说问题不会解决,我认为这是对这项职业的一种轻视,你没有解决,是因为你从主观上就拒绝各种治疗,你一个身高体壮足有一米八的成年男子,除非棍子把你敲晕绑在椅子上,否则谁能强迫你?你不治,医生怎么办?难道哭天喊地拍着你家门求你治吗?”

    唐殊听得笑了,他倚着车门摸了摸鼻子,开始回忆刚刚自己是不是有哪句话说得有点过分了。

    季青舟分明看出了他的尴尬,却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:“第三,这世界上没什么东西可以永远保持一种状态直线前行,吃饱了还会饿,睡醒了还会困,找到病源将其摧毁,伤痛也会留在记忆里。”

    唐殊彻底被噎得没话,但总觉得这个时候不说点什么实在没面子。可刚一张口,季青舟却已经从车里钻了出来,灵巧得像条泥鳅,她一手提着毯子,一手敲了敲后面的车窗:“陈冰,走了。”

    陈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在暖气充足的车子里又呆了好一会儿,才蹒跚着下了车。

    唐殊饶有兴趣地盯着季青舟的背影好一会儿,眼见着她进了走廊打算离开的时候,她竟然又转过身来,吓得他一个激灵。

    干了这行这么多年,还第一次有一种自己被当作犯人里里外外审个遍的感觉。

    季青舟上下打量了他几眼,很不留情面地做了最后的总结:“至于你到底有没有病,这不用刻意解释给我听,我也有自己的判断。如果你身体和心理都正常得不得了,关彤还整天闹得鸡飞狗跳想尽办法给你找医生……那就是她有问题了?”

    唐殊挺敷衍地解释:“她是好意,不过到底还是有点小题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困吗?”季青舟不耐烦听他解释,忽然莫名其妙地问。

    唐殊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不够用了,他瞪着一双熊猫眼,脱口而出:“不困啊,怎么问这个?”

    “据说你已经近三天没怎么睡了,不久前也只是小睡了几个小时而已,这种状况还说自己不困的人,你说到底有没有病?”

    唐殊愣在原地。

    季青舟弯了下嘴角,带着胜利的笑容“牵”着哈欠连天的陈冰走了,而唐殊扶着车又在初春的清晨里站了一会儿,嘴角的笑容仿佛被冻住似的,渐渐凝了。

    眼见着季青舟的身影即将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,唐殊还是张口叫住了她。

    “季小姐。”唐殊声音很轻,但从他淡漠的神色中可以看出,他被折磨了一晚后原本就仅剩不多的耐心已经被耗到了极限。

    季青舟虽然没回头,但也觉得寒意从脊背一直蹿到了天灵盖。

    唐殊也不在意她是否有回应,只是决断式地下了一句最后通牒:“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,也轮不到别人来评价来指点,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”

    外面的天已经擦亮,太阳草草露出了个边儿,整个一颗蒙灰了的玻璃珠,半死不活的模样。陈冰累得喘气都费劲,也不顾一身的烟味和速溶咖啡味,直接扑倒在沙发上,刚闭上眼睛,就听季青舟开口:“先把自己收拾干净。”

    陈冰唉声叹气地又从沙发上爬起来,忍不住抱怨:“我都累死了。”

    季青舟也有些疲倦,先是煮了一杯咖啡,飞快地打开电脑,随手点了根烟:“刚刚你在车上偷听的时候怎么不喊累?”

    陈冰神色一僵,干脆也不辩解了,嘿嘿两声:“这个唐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?”

    季青舟扫他一眼:“关你什么事?”

    她有的时候虽然神态冰冷,但到底是个柔柔弱弱的姑娘,怎么都有点虚张声势的味道。陈冰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胆子,竟然一个翻身跳了起来,直接死皮赖脸走到季青舟的面前,连前面名字也省了:“姐,今天那男人,你看出来他是装疯了?”

    季青舟言简意赅地回答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陈冰干脆蹲下来,仰起头来眼巴巴地盯着她:“那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从现场到局里,加上我给了他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,可他不到五分钟就冷静下来了,我猜他是装不下去了。”

    先不说徐超突然疯了的根源到底是因为看到了所谓的“鬼”,还是撞人后受了极大的刺激,突发性精神失常大多时候都要靠药物治疗才能恢复平静,而徐超竟然只在屋子里坐了几分钟就正常了。

    “所以你之后才会问一些普通的问题,是为了证实他到底有没有清醒。”陈冰又向前蹭了蹭,“不对啊,要是他真的被吓疯了呢?你这不就是猜错了?”

    季青舟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迟缓,像是回忆着什么细碎难整的片段一样,语速也变得缓慢起来:“要是真的吓疯了,为什么要等到抓他的时候才发作?分明是演给旁人看的。”

    况且……

    她有些吃力地回忆着唐殊的神色。唐殊他是清楚的,否则他也不会轻易任由自己插手询问徐超。

    烟草的味道,咖啡的香气,两种味道糅杂在一起,却不再似以往一般给她带来精神与身体上的清醒,反而混成了奇妙的催眠剂,甘苦与香甜并存,梦境与现实交错。

    陈冰这小崽子嘟嘟囔囔的声音还在耳边:“你说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?如果真有的话……姐,你怎么了?你的脸怎么那么白?喂,青舟姐……”

    她只来得及听清前面那句话。

    “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?”

    她闭上眼睛,面前浮现了一张男人的面孔,他像是从黑色的潭底缓缓浮出的妖精,眼珠漆黑,神色温柔,他向她伸出手来,攀上她的肩,是带毒的藤蔓,亦是将她一同拉入潭底的绳索。

    “青舟,这世界上有没有鬼?”男人的轮廓渐渐清晰了,嘴角的弧度是微笑的——至少看上去是的,虽然这笑容十分虚假,可他是笑着的。

    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,她猛地回过神来,直对上了眼前的一面镜子,映出她强作镇定的惶恐神色。可这种伪装在男人看来犹如白纸,一戳即破,他却像是乐于看她这副被捉弄一般的姿态,五指在她肩头收紧:“青舟,你看。”

    那五根手指掐得她又清醒了几分,男人看见她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,才附到她的耳边,伸手指着镜子中已经开始颤抖的她,压低了声音:“如果有的话,只要每人面前竖起一面镜子,那这人世间就鬼怪遍布了。”

    季青舟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苍白,神色却仿佛浇熄的热火,变得冰冷沉寂。

    有“鬼”。

    穷凶极恶的“鬼”,就在她日日沉向混沌的心中。

    季青舟一咬牙,这些似真似幻的记忆终于一点点散去,电脑屏幕上是一份文件,命名是“07年6月14日h市人体器官贩卖案”。

    她的思绪越发模糊,却还是眯着眼睛点开里面的文档。好在这大部分内容都烂熟于心,她飞快向下划着,突然停留在一段文字上,随即放大——

    “死者之一唐苒,十八岁,分局刑侦大队长唐殊的亲妹妹,尸体被发现在被废弃的湖心公园南角,部分器官丢失。”

    “经调查后锁定了嫌疑人,是唐苒的同学,一位同样十八岁的少年周宵,后期虽因证据不足释放,周宵生活却被严重打扰,加之压力过大,在家中上吊自杀,抢救无效死亡。”

    “不久后警方收到一封匿名邮件,邮件里有一位叫作林沉的作家的小说手稿中,几乎百分之百地复盘了人体器官贩卖案的细节,另外邮件里还有关于林沉的个人信息与照片,可林沉已经不知所终。”

    季青舟揉了揉眼,屏幕上的字几乎已经分辨不清了,陈冰还在唠叨着什么,她几乎是凭意识关掉了文档,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。

    陈冰眼睁睁看着季青舟挣扎着眨了几下眼睛,闭上了,任他声调拔高几倍的呼唤都成了她的耳旁风,联想到这个女人平日里堪比周游世界颠倒黑白的作息时间,眼角又瞄到堆满了的烟灰缸和杯子里已经见底的意式浓缩咖啡。

    无数个有关猝死、疾病突发的念头在脑海中呼啸,陈冰吓得险些四肢失调,哆嗦着伸出手来,在她的额头上一碰。

    烧得像个火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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